——前文链接:(上)
人的生命较之鲛人实在短太多。
砚寒清舍不得盗才生这位“梦友”,又听说鲛人之血能使人永生,便翻遍典籍,作法尝试。
尝试成功了,盗才生却依然按照既定寿数逝去。他临走前曾对砚寒清言“生于我并非好事,死于我又岂是坏事”,并留了一个木盒作为临别赠礼。
盒中是一面古镜,和一张写有盗才生真名的字条。
“默苍离。”
砚寒清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忽地感觉有几分熟悉,便去再搜罗翻阅各种典籍。
其中一本星象之作记载:“……本为帝星之辅,然常现于帝星暗之时,乱世而出,盛世而隐,灾星也。轮回入人世,其名默苍离。”
除此之外,砚寒清也找到了长生术失败的原因。
鲛人能长生,是因为鲛人没有灵魂,若是肉身死去,便彻底消亡。而人类看似无法长生,实则灵魂入轮回,在其中洗净尘埃又能再次回到人世。而他的术法并未失效,只是这术法,作用在了默苍离的灵魂之上。
果不其然,百年过后,砚寒清听闻人世正逢大乱,其中出了一名被称作黓龙君的男子,其各项特征,与默苍离可相对应。他几番试探,确定了黓龙君正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位盗才生——也就是默苍离。
术法的作用则是:即使入轮回,也无法涤尽尘埃,默苍离记得前生的一切,乃至更往前几世残余的少量记忆。
从策天凤书箱内盗才生的作品中,上官鸿信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派了船队出海寻找鲛人。
自做了这一统天下的皇帝之后,越来越少的人能叫上官鸿信放弃他想做的事情。他固然算是优秀到极点的帝王,却并非仁君,前半生困于他国的质子生涯造就了他的多疑与喜怒无常。即使当初与他最为亲近的胞妹霓裳,现在也被疏远了。纵是他对帝后少有约束,却也只因欣赏其治理后宫诸事的手腕和能力,感情上可谓是相敬如宾。
所以遑论屡次因意见不合而反对他的策天凤呢?
皇宫书房中。
上官鸿信与策天凤对坐商谈。
他提及鲛人一事,策天凤不愿与之起争执,只作充耳不闻。
只上官鸿信开了这个头,焉有收回的道理,“先生在此事上避而不谈,可知在寡人眼中欲盖弥彰?”
“陛下,臣之意见,早已表明清楚。”策天凤说道,“鲛人一事传闻色彩过重,长生之法更是无稽之谈。”
“哈,这便是了。先生应对鲛人知之甚详,不然如何能言之凿凿说出‘长生之法是无稽之谈’来?”上官鸿信取出尚未归还的盗才生的文章手稿,又将手上策天凤的奏折与之摆在一起,“寡人命人比对过这两样东西的字迹。字形易变,风骨难掩。策天凤,与盗才生——
“当是同一人。”
同一时间,砚寒清在时隔数百年后,又一次踏上了人类的土地。
沧海桑田,人世变迁,往昔一幕幕景象无一能与眼前对应。
砚寒清上岸不为他事,正是因为策天凤。而今帝星已成帝业,无需辅星相助,他没有留在羽国出任国师的理由,更不应还留在此。
帝星光炽,辅星易为其伤。
他通过风中言语也可以推断出上官鸿信非是能容忍策天凤这般智绝天下又意见不合之人的帝王。
“所以陛下希望臣是盗才生,希望臣可以告知陛下长生之法。”策天凤这般说道,“只是此事臣做不到。”
风吹得桌案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策天凤的影子随着烛光而晃动着。
“臣非是盗才生。”
上官鸿信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冷肃,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开口。
“老师,正如我在你面前无法说谎一样,我对老师也太过熟悉。”他说道,“此言半真半假,谁都骗得过,却骗不过我。正如我很清楚你出任国师,是因念在与我的往日情分。”
“能令人长生之术确实不存在。”策天凤一字一顿地回答,他又接上一句,“陛下定然早早调查过臣的生平,策天凤并非是凭空出现之人。臣生父母虽已不在,其他血脉族人还有留存。”
烛火的晃动停止了。
上官鸿信的神情没有变化,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他满意的。
“只是陛下有句话说得不错。臣确有说过假话——鲛人确实存在。”策天凤说道,“黄粱一梦中,臣有幸得见一面。”
窗外忽然“哗啦啦”地倒下雨来。
这雨水和往日不同,带着南方海域特有的腥咸味道。
有一道人影自雨中施施然走入了宫中,一直走到了御书房。而一路上,宫人恍若对其视而不见。
他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听闻陛下在寻我。”
来者虽是人形,但本应生作耳朵的地方长着蓝色鳞片。细看之下,竟与盗才生所作《鲛人图》上鲛人长相一模一样。
他自雨中来,却身上半点无沾湿。
“阁下是何人,因何而来?”上官鸿信问。
“鲛人砚寒清,为策天凤而来。”砚寒清答,“陛下对吾之友人早有杀心,此刻又因某而欲杀之。如此这般,砚寒清怎有不来之理?
“砚某要带策天凤离开。”
“若寡人不允呢?”上官鸿信并没有因砚寒清法术做出的威势而有半分变化,“策天凤乃寡人的国师,岂是阁下说要带走寡人便要允你带走的。”
“陛下可有想要之物,我可以寻来交换。”砚寒清说道。
“既然阁下都来了,怎不知寡人所求?”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得急了。策天凤依旧静坐在上官鸿信对面,仿佛两个人讨论的事情与他半分关系都无。
“陛下还是莫再自欺欺人了。若真有长生不死之法,我又怎不会给我友人用?可不论是盗才生,还是策天凤,终究是要死的。”
“寡人只要长生之法。阁下拿不出来,此人你便不能带走。”
“砚某并不想诉诸武力。”
“你不直接将他带走,必然有所限制。”
静默在此间流淌,一切忽然陷入了僵局。
“我不会随你走,他也不会杀我。”策天凤对砚寒清说道,“梦中诺言,我要失约了。”
砚寒清本想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清楚默苍离是固执的人,他不愿做的事情,谁也无法勉强他。
“国师如何笃定寡人不会杀你?”上官鸿反而开口接了这个话。
“若陛下当真要杀臣,臣此刻应是乱葬岗上的一具尸骨,而非是手握实权的羽国国师。”策天凤回道。
那日的瓢泼大雨下了许久,一直下到第二日。
策天凤终没有随砚寒清离去。
上官鸿信也没有得到长生之法。
砚寒清两手空空而来,又两袖清风而走。
一切都还在原点,仿佛没有变动过。
谁也求不得想要之物。
上官鸿信放弃了鲛人的长生之法。他很清楚砚寒清与策天凤并没有在此事上欺骗他。
他装作那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一面治理这方一统的山河,一面寻求其他长生之法。
其实策天凤一直想退隐,因为有着好几世记忆,他总是格外地容易疲倦,这种疲惫感来自灵魂。长生非他所愿,这般每每重生于乱世的“长生”更非他所愿。死亡于他不是解脱,而是另一场苦难的开端。
但上官鸿信不许,他绝不会放任一个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离去。若不能为他所用,便要杀之。
可策天凤留下并非因为上官鸿信的威胁,而上官鸿信如今不杀策天凤也并非仅仅因为策天凤的留下。
说来好笑,兜兜转转,追根究底的原因居然还是落在了“情”之一字。
所以众人眼中,帝王与国师的关系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和谐。
砚寒清又回到了那片海域,看着日升日落。
与之前不同的是,那面古镜上多了一道裂痕。
人间帝王,究竟与常人不同。
那一剑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向他心口刺来,若非默苍离所赠的镜子遮挡,他怕是难以轻易抽身。
但也只有人间帝王有这般能耐了。
天命难违,斯人不愿。所以砚寒清带不走默苍离。
他想要有人能常伴身侧,到头来依旧只有海风为他送来那人消息。
三世的相遇相知,抵不过默苍离心中的天下。
他听得上官鸿信与策天凤开创的盛世,听得这个历史被人们永远铭记,听得他们二人成了世间传奇。
鲛人依旧只是虚无缥缈的传闻,只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镜中花非是不真,水中月也非假象。
史上不会只有一个上官鸿信,但世上只会有一个默苍离,在轮回之后与砚寒清相遇。
黄粱一梦,一梦千年。
© scp-099/刃羽 | Powered by LOFTER